（张礼卿教授在“纪念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70周年暨国际货币体系改革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2014年5月18日）

一、人民币国际化的内涵：两个层次

人民币国际化的内涵可以区分为两个层次，一个是指人民币仅仅具备计价和支付功能，并且主要在跨境贸易结算和直接投资计值等领域被使用的有限国际化；另一个是指人民币具备计价、支付、储备等国际货币的所有功能，并且成为主要的国际储备货币。很显然，前者是比较浅层次的国际化，后者则是深度或彻底的国际化。由于有概念上的差异，我们在讨论人民币国际化的利弊、条件和相关政策时，也就需要做出区分，不能一概而论。换言之，浅层次的国际化与深度的国际化在利弊、前提条件和政策等方面，是会有所不同的。

二、人民币国际化的利益与成本

1．人民币国际化的利益

第一，降低交易成本，有助于降低国际经济贸易中的汇兑成本和汇兑风险。这是一种微观经济收益，也是人民币国际化最主要的利益之一。第二，提升宏观经济的灵活性。在人民币国际化之后，特别是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储备货币的时候，中国的宏观经济政策灵活性会得到提升。通俗些讲，也就是中国将具备一种货币特权，当遇到经济困难或者财政赤字比较严重的时候，可以通过加印钞票来缓解压力。众所周知，作为当今最主要的国际储备货币发行国，通过一轮又一轮的量化宽松，美国正充分享受着这种宏观经济政策灵活性带来的好处。第三，获取国际铸币税。从基本定义出发，铸币税可以理解为一种货币的面值减去其发行印制成本之后所剩的价值。不过，这样的理解使人们产生错觉，好像国际铸币税非常可观，是占据别国财富的便捷途径。其实，国际铸币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从数量上讲，它仅等于一定时期内净流出的本国货币的无风险利息收益。尽管这样，铸币税无疑也是人民币国际化的收益之一。第四，有助于促进金融发展和开放。人们往往把金融发展和金融开放视为人民币国际化的一个条件，事实确实如此。但在另一方面，人民币国际化也会推动国内金融市场（特别是债券市场）的发展，推动资本账户的自由化，并且方便我国金融机构的跨国经营。

2．人民币国际化的成本

第一，货币政策独立性下降。人民币国际化，特别是成为国际储备货币，将要求中国保持一个更为开放的资本账户，而这必定会在一定程度上降低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如果试图继续维持人民币汇率的稳定，那么，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将受到更为显著的制约。如果人民币汇率制度较为灵活，货币政策独立性就会相对容易维持，人民币国际化在这方面的成本就会有所降低。第二，当人民币成为重要的国际储备货币时，中国的汇率政策也将受到一定的制约，其灵活性也会下降。因为一旦人民币成为主要的国际储备货币，其他国家就会倾向于将其货币盯住人民币，结果，中国将失去利用货币贬值来促进出口的自由。想象一下，当马来西亚、泰国、印尼等国将其货币盯住人民币时，中国对这些国家的汇率政策还会很容易调整吗？到那时，面对贸易逆差，中国只能与这些国家进行谈判，迫使其主动升值，就像这些年来美国总在迫使人民币升值一样。其实，今天美国的烦恼，也将是我国明天（人民币成为主要储备货币时）的烦恼。第三，当人民币成为主要储备货币时，中国还将承担向全世界提供流动性的责任。当一些国家出现金融危机时，中国将充当“最终贷款人”的角色。第四，在国内金融市场（尤其是债券市场）规模较小的时候，短时间内集中出现对人民币资产的大量需求，很可能造成人民币资产价格的上涨，甚至引发资产泡沫，同时也可能伴随着人民币名义和实际汇率的升值。而这些，都将成为宏观经济和金融不稳定的重要源泉。

三、人民币国际化的条件

人民币国际化的基本条件包括经济稳定增长，人民币汇率保持稳定，具有高度流动性的国内金融市场以及基本账户开放等等。对于这些，专家学者们之间基本没有分歧。不过，还有两个重要条件往往被忽视。一是中央银行的独立性。如果中国人民银行没有充分的独立性，那么人民币很可能存在潜在的不稳定性。在这样的央行制度环境下，很难保证每一个外国人都对人民币抱有信心，他们可能会担心中国人民银行的货币政策在受到某些力量的干预时不得不进行调整，从而使得人民币的币值出现动荡。二是成熟的法制环境。法律环境对人民币国际化至关重要。如果法制环境不成熟，也没有显性的产权保护制度，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早晚会遇到阻力。

维持一个更加开放的资本账户，的确是人民币进一步国际化的重要条件。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政府应该急于加快资本账户的开放进程，进而为人民币国际化一厢情愿地创造条件。实际上，如果资本账户过快地被彻底开放，将会导致未来的经济增长率和经济发展的稳定性下降，甚至会出现金融动荡。如果出现金融动荡，则人民币国际化最基本的先决条件就失去了，因为人民币国际化首先要求经济要稳定增长，不能为了实现其他条件而削弱了这个条件。当然，现阶段乃至未来5-10年，在国内资本账户有相对管制的情况下，人民币国际化应该主要通过离岸市场来实现（包括上海自贸区的特别账户安排），而不是通过在岸市场去实现。

人民币国际化是一个市场驱动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政府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但政府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创造各种条件，努力保持一个良好的、具有公信力的制度环境。

四、人民币国际化的前景

美国著名的金融史学家，伯克利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巴瑞•艾青格林曾经对人民币国际化非常乐观。2010年，当人民币刚开始充当跨境贸易结算货币的时候，他撰文指出，人民币国际化有可能在十年左右的时间内实现。他认为，当2020年上海成为国际金融中心的时候，人民币就将成为主要的国际化货币之一。他指出，美元的国际化历程也只经历了十年的时间，在1914年美联储诞生之前，美元其实是一种很不重要的货币，那时的美元甚至还不能被叫做国际货币。但是，当美联储成立之后，仅仅用了十年的时间，美元基本上成为了主要的国际货币。但是，自2010年以后，包括艾青格林在内的不少西方学者开始怀疑2020年实现人民币国际化的可能性。这些学者之所以改变看法，主要是因为他们开始怀疑中国经济增长的前景，担心中国陷入所谓的“中等收入陷阱”。虽然对于这些悲观言论我们未必同意甚至不必过分在意，但我们也需要冷静思考在人民币国际化的道路上还有哪些障碍，应该如何逐一克服这些障碍。总体上看，人民币国际化将会是一个渐进过程。庆幸的是，十八届三中全会释放了强有力的深化经济改革的信号，也提出了许多重要的具体措施。有理由相信，这些举措对于维持中国经济未来的稳定发展和进一步推进体制改革将会起到积极的作用，也将有助于人民币国际化的发展。

人民币国际化也是一个通过货币竞争来改变国际货币格局的过程。人民币国际化的成功实现，意味着美元、欧元等其他国际货币地位的下降；反过来，如果美元、欧元等国际货币的影响保持稳定甚至继续上升和扩大，那么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也将受到一定的制约。可以认为，从某种意义讲，人民币国际化的前景除了取决于我国自身的经济增长、金融市场发育、资本账户可兑换等因素外，也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美元和欧元，特别是美元的前景。值得注意的是，在经历了2007-2008年金融危机的冲击和洗礼之后，美国经济正在走向一个周期性的上升通道，各种结构性问题趋向缓解，金融部门的去杠杆化已基本完成，经常项目也处于较为健康的状态。这些积极变化很可能对未来一个时期的美元产生重要的支持作用。而这个趋势，对于人民币国际化的前景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们应该密切关注。